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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对错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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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

相府之内,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正挥舞着一支长达七尺有余的大笔,在青石板上奋笔疾书调皮王妃。一边写,一边沉声念出。

以石为纸,以水为墨。由于写得太急,蘸水又不太均匀,以致写出的字断断续续。有的地方积成小水洼,有的则笔断意连。无论如何,那斗大的字都是张牙舞爪,像一条条愤怒的蛟龙,在石板上肆意扭动着身子,出锋之处更是如利剑一般,充满着一去不回、宁折不弯的气概。

然而,当写到最后一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时,那舞动的蛟龙像是被抽走了筋骨一般,软了下來,失去了张扬的气势。那一行字看上去依然浑厚大气,却如同一个个木然的雕塑,失去了神采。

随着最后一笔划出,写字之人颓然地抛下巨笔,蹒跚到旁边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黄岳静静地奉上一杯茶,凝望着风格大变的笔迹,暗自长叹。笔力已去,那一行字也变成了几抹混杂的水迹,斑驳不堪。

黄岳知道,真正触动父亲的是这首《鹧鸪天》的最后一句。不知为何,父亲写到这一句时,却忽然泄气了,使得那一行字像是变成了丑妇一般,正对着父亲咯咯怪笑。

黄岳更知道,当父亲得知这首宋铮西行路上的词句时,还不屑一顾地嘲笑了一番,“据曲填词,无病呻吟,小小年纪,何來吟风弄月!”可如今,父亲如同被逼离江宁的宋小郎一般,感叹世路艰难。

黄岳不明白其中的道道儿,在过去的十年中,即便逄桧手握天下兵马,黑云压城,父亲依然斗志昂扬,巧妙周旋,最终化干戈于无形。大军西进关中,夺取西京,逄桧与黄元度这一对将相,谱写了一曲开疆扩土的壮歌。

现在的形势并不比当初将相争锋时差太多,为何父亲却失了底气?难道父亲是真的老了?垂垂墓年,就是这番模样么?可那逄通比父亲还大十多岁,为何能老当益壮,搅得大齐风起云涌呢?

黄岳想不明白。如果宋铮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告诉黄岳:得失之间,全凭圣心----主人年少,下人自可奴大欺主。现在主人长大了,再玩奴大欺主的话,就是纯粹找死了,何况这个主人还有一个心计深沉的老奴在帮他。

小皇帝明年就要亲政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事事依靠黄元度。黄元度也承认这一点,但十多年的宰辅当下來,黄元度对政事的谙熟,非小皇帝能比。所以,尽管黄元度忍让了许多,却依然不时与小皇帝发生冲突。

比如逼宋铮出使西蜀那一次。宋铮深得圣心,自从任右司监正后,硬生生把原属于相府的暗鹰抢了过去,用铁血手腕加以整顿,变成了自己手中的利剑。北至山东,南下荆湖,抓了数名贪官污吏,连天子脚下的江宁城,也有几名官员被摘了脑袋。

黄元度深惧宋铮崛起,所以早就使了手腕,让宋铮调到礼部当郎中,又借齐军西进的大势,怂恿小皇帝派宋铮出使西蜀。在小皇帝刚刚要醒悟过來的时候,黄元度又发动文武百官,进行了类似于逼宫弹劾。最终,宋铮去了西蜀,而且一去就是大半年。

宋铮被逼走,小皇帝对黄元度极为不满。若非大齐的对外战事,小皇帝恐怕早就反弹了。即便如此,黄元度还是被逼入了困境。小皇帝找了一个好帮手----国公逄通。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顺势登上了太尉之位。原本以为,年届七旬的逄通只是一个过渡,谁知道他却是一头老而弥坚的毒蛇。借着小皇帝的心思,凭着多年积攒下的能量,一下子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因为纪家大案,黄元度失去了江南大家的支持,而女儿黄娇本來是最后的倚仗,但黄娇在父亲和儿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穿越之泼辣皇后。黄元度内外皆失,很快便落入困境中:都卫军沒了,被黄元度打压的韦不周也上台了,甚至多年的旧案也被人当作矛头,隐隐地指向相府。

黄岳想不这么透彻,但也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对于目前汇通商贸行的困境,更是无能为力。

当然,最让黄元度伤心的还是黄嵩。为了让黄嵩“改邪归正”,黄元度不惜让其禁足了三个多月。最后的结果是,黄嵩表面上“痛改前非”,一离开相府后便再也不回头。即使黄元度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黄嵩也不屑一顾。真的要断绝父子关系么?那堂堂的相府就真成了笑话。

想到这里,黄岳又有些痛快----你原來宠信的黄嵩如何?还不是离开家门自立门户,甚至反过头來与你作对,反而是我这个你百般看不起的“三眼老饕”,依然守在你身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黄岳也是心里一软,收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父亲,既然世事艰难,不如辞了这相位如何?你年龄大了,十多年宰相当下來,也应该歇一歇了。”

黄元度身子一震,转头看了看黄岳,目光瞬时变得凌厉起來,身上也发出猛虎般的气势,怒喝道,“是谁让你劝我退下來的?”

黄岳既惊又怕,连忙跪倒在地,“沒有人指使,是孩儿看到父亲如此劳累,心里难受。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就算您不当这个宰相,咱家依然是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你为大齐操了这么多年心,也应该享享福了。”

黄元度的身子僵住了,半晌之后才颤微微地伸出右手,摸到黄岳的头上,“好孩子,是为父错怪你了。”黄元度也明白,以黄岳的智商,在自己面前玩不出花样。

“父亲,你当了十多年宰相,辅佐幼主长大。大齐在你的手上,也算吏治清明,国势长荣。是非功过,世人都看在眼里。何况圣上对父亲渐起龃龉,若恋栈不去,恐非保身之策啊。”

黄元度苦笑道,“非是为父留恋这个职位,而是那逄通必怀叵测,恐怕比逄桧更加险恶。这个时候若离开了,万一朝中有事,大齐恐无人与这老贼厮抗衡了。”

黄岳暗道,现在都逼到这种地步了,还想着国事,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他张嘴还欲劝说,却被黄元度挥手打住,“你以为我在这里撑着是为了这个相位?江南大家之害,你们汇通商贸行恐怕感同身受。江南大家是在我手里欲发坐大的,如果不把他们打压下去,我又有何谈什么功绩!再说,我现在好歹还是宰相,只我还支在这里,江南大家就不会做得太离谱。万一我倒了,他们会对汇通商贸行肆无忌惮的下手。这次他们对付的主要是吕大富,要是我倒了,恐怕你和徐明轩、宋铮这些人都会跟着倒霉。”

黄岳眼圈发红,却说不出什么。半晌之后,他才咕嘟出一句,“若是宋铮沒出使西蜀就好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黄元度叹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耐心地解释道,“宋铮硬生生夺走右司,我若不还击,还是一朝宰相么?再说,他那样的手段对付大齐官员,太过急躁了。一国的吏治,岂能用粗暴的刑杀來治理?就如逄桧整军一般,吃空饷固然可恶,但治理起來,并非是罢免几个将领就能做到的。逄通任人唯亲,一位抓权,连逄桧都不如。他提上來的丛逵、梁守信,又岂是良将?”

“宋铮的手段是急了些,不过却大快人心啊,与逄通不能比。”

“浑话!”黄元度不屑道,“别以为大快人心就是好事。若是让宋铮那样杀下去,这大齐的官还不得杀干净了?到时候谁來治理国家?水至清则无鱼,你不懂么?何况就算我不出手,其他人就会闲着?就算宋铮再讨小皇帝宠信,一旦站在整个官场的对立面,光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从另一个方面说,我让他离开大齐,也是保护了他。”

逼走宋铮是在保护宋铮?黄岳脑子有点糊涂。

“算了。”黄元度意兴阑珊,“你不是从政的材料,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

“那……父亲还要硬抗下去?”黄岳忐忑不安地问道。父亲说得好像都有道理,连黄岳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父亲退下來了。

黄元度轻声一笑,“谁说我要硬抗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请辞的折子,明天就递上去。”

“那父亲是要退下來了?”黄岳还是糊涂,刚才父亲谈了一大堆道理,证明自己不能离开相位,转眼又要递折子请辞,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身体不太好,需要休息一段时日了。”黄元度面露狡黠之色。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站起身子,向外行去,步子好像轻快了一些。

黄岳寻了了片刻,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句俗语几乎要脱口而出:当**又要立牌坊!他几乎能推导出接下來事情的发展:父亲上书请辞,圣上不许。再辞,再不许。等到第三次的时候,父亲便不再说请辞了,而是改成休病假。

按照惯例,如果高级官员铁了心要辞职,而上面也确有换人的想法,一般会等到第三辞的时候,才扭捏着批准,免得被人认为吃相太难看了。实际上,以黄元度的地位,恐怕三辞都不够,恐怕需要五辞、六辞,小皇帝逄瑛才会批准。

不管怎么说,黄岳为自己能猜透父亲的心意而沾沾自喜,好像自己并非是政治白痴啊!

正当黄岳为自己的智商庆幸的时候,走到门口的黄元度转头道,“我已经安排人回老家了,家里良田大约有一千五六百顷,我留下一百亩养老,其余的都让人变卖了。凑一凑,差不多十万两银子,你再周旋一下,看看能不能凑足那二十八万两。唉,当年我做下的,总归还是要有报应的!”

黄岳一愣,转而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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