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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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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铺一战过后,八路军129师二线医院方面也进行了转移。院址一路向西迁到了祁县一带。这里四面环山,左右两翼分别是八路军385旅和386旅的驻地,地处八路军129师腹心,相比于之前的警戒疏漏,现在则提高了不少稳固和安全。

总的来说,这场战斗影响最大的两个人除了那个“大嘴巴”护士王芳外,其次就是院长高雅了。

王芳清楚地记得,战斗打响时自己正在院子里清洗绷带,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枪声,她身子猛地一抖,整个人就下意识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眼前的景象把她看呆了:满山的鬼子就好像秋后的蚂蚱一样多得数不清。他们身穿土黄色军服、头戴钢盔,嚎叫着从山坡上俯冲下来,人人手里都抱着家伙,不少鬼子的枪头上还挂着膏药旗……

这是王芳第一次见到鬼子,以前只是听说,这次算是撞上了。面对此情此景,她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恐慌。早就听说日本鬼子坏得流油,抓到中国人就跟老鹰抓到了小鸡似的,落到他们手里,人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饶是王芳革命意志再过坚定,面对如此残暴和灭绝人性的日本人也未必能表现出革命烈士就义前特有的潇洒和慷慨激昂。她不是赵一曼,没有那么坚定的革命意志,既扛不住辣椒水也上不起老虎凳,更不要提什么电刑了,只怕还没将她四肢上上枷锁,她就已经老实招了。

若不是警卫排的战士以死相拼和高院长带头疏导和鼓劲儿,只怕自己早就被那些该死的日本鬼子抓走处置了。听说日本鬼子抓到妇女后并不会直接把人杀掉,而是按照他们的规矩和顺序依次进行,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芳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真落到这帮畜生手里,会是怎样一番下场和结果?

事实上,护士迟碧云的死对她的打击是最大的。就是这样一个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竟然死在了日本鬼子的炮弹下,一条胳膊两条腿都被炸断了,整个人被染成了血葫芦。王芳清楚地记得,就在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她还曾和迟碧云因为什么事儿拌过两句嘴,为这事儿俩人好几天都没互相搭理对方。这才过了几天,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居然就这样没了,死相还这么惨不忍睹。据说当时围过去看的护士基本上都哭了,除了同情和伤心外,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吓的。

此时的王芳心情可以说是五味俱陈,内心深处就好像埋了只小鬼似的,战斗结束后每个晚上都睡不好觉。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耳边总会时不时出现类似幻听的现象。貌似有一种直觉在警示她,迟碧云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可自己只是跟她吵了个嘴没有和好而已,这难道也要归咎到自己的身上?多少个朦胧的梦里,王芳都会隐约看到迟碧云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在默默地看着自己……想到这儿,她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从外到内滋生出的冰凉浸透了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和皮肤。

高雅的心情也很复杂,因为她在战斗结束后师部所发布的简报中分明看到了“385旅独立团团长杨龙菲”这一行醒目的字迹。杨龙菲……真的是他吗?高雅难以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澎湃和激动,怎么会这么巧?难道他也在山西?可是,他不是在国军述职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八路军的团长?难道这只是个误会,此杨龙菲非彼杨龙菲,二者只是姓名上的相同罢了。实际上只是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又一个问题缠绕在高雅的心结处,令她久久难以释怀。若不是医院的电话在那场混战中被炮弹炸成了碎片,她真就会鼓起勇气拿起话筒一问究竟。可是天不遂人愿,非但是目前唯一的通讯设备遭到了破坏,就连医院最新的驻地距离独立团驻地将军庙也差了足有二百多里山路。可她实在太想知道对方的身份了,哪怕是有一张照片也好啊!

高雅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仿佛时间也静止了,一个接一个深刻的回忆接踵而来……在北平的时候,杨龙菲家住南锣鼓巷,而高雅则住在帽儿胡同。两人的父亲是故交,早在清朝末年就已相识。杨龙菲和高雅算得上是发小,不同的是,高雅打小就是个文静的姑娘,接受的也大都是西方教育。而杨龙菲则是个名副其实的“顽主”,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找几个朋友聚一块儿逗蛐蛐、玩鸽子、划船,要在路上见到几个敢拔份的家伙二话不说,上去便扭打作一团。

高雅记忆尤深的莫过于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自己和杨龙菲在街上溜达,竟撞上几个留着西式分头,言语轻佻的同龄人。问明身份后才知道,这是几个在四九城一带出了名的小流氓。也该上他们那天倒霉,撞上了杨龙菲这个“顽主”,双方还未聊上几句便大打出手。杨龙菲没练过武术,拼的只是一身蛮劲和不要命的勇气,赤手空拳打不过干脆就抄家伙。高雅清楚地记得,自己拉架未果后不久杨龙菲的鼻梁便挨了对方的一记重拳,当时鼻血就哗哗流下来了。杨龙菲当时就火了,随地捡起一只马扎子高举过头就要砸向对方,一根筋的性格展露无疑。

事后的结果却令高雅感到意外,对方不但认怂向自己道了歉,而且还同杨龙菲握手言和。对方的态度很诚恳,主要是因为杨龙菲这家伙出手太黑,人家完全把他当成一个亡命徒了,并表示想和他们交个朋友。杨龙菲倒也干脆,双方随即罢兵讲和,从此成了这些混子的头头。

自1926年以后,杨龙菲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在北平消失了。高雅刚开始还以为他只是闲着没事儿出去玩两天,可没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曾去南锣鼓巷的杨家找过杨龙菲的父亲,老爷子告诉她儿子不是找不到了,而是去广州考军校当兵去了。事后的几年里,高雅和杨龙菲也有过几封书信往来。直到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二人再次失去了联系。

后来,高雅便考进了北大医学院。之后毕业、再到北京协和医院做见习护士、主刀大夫等,再然后就辞去工作,参加了一二·九运动,直到最后被组织派到延安学习……这一晃就是八年过去了,高雅原以为她和杨龙菲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可承蒙上天眷顾,让她知道了对方的消息。她是多么想去见上此人一面,用以解决自己内心的谜团。天不作美,在给她一把救命稻草的同时,却依旧将她泡在水里不能上岸。那个人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双方却又隔了二百多里以致不能相见。天呐,对自己来说这将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折磨!

想到这儿,高雅的一对明眸中就忍不住挤出了两滴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落在桌面上摔成了水花……她又想通过身边一些消息精通的人来为自己解惑,但出于一个女人自身所带的矜持,她不禁犹豫了。高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说算了,此事暂且搁置一段时间吧……

……

方罗成果然没有食言,上午十一点刚出头,他便驱马赶到了独立团的驻地,身边只有一个警卫员跟随。

杨龙菲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和方罗成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握手礼。方罗成见到杨龙菲后二话不说照胸就是一拳,道:“老杨,几个月没见,你小子活得挺好啊!别说,你他妈的穿上这身衣服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那没办法,要怪只能怪咱出落得好。哪像你小子?穿啥都带着一股土气。就是把蒋介石那件上将军服套在你小子身上,你也改不了那身土匪派头!”杨龙菲一脸坏笑地埋汰道。

“怎么个意思,老杨?咱老战友重逢,你这一上来就想扎刺儿还是怎么的?给老子的酒准备好了吗?”方罗成板着脸问道。

杨龙菲身子向右一侧,谄笑着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说道:“首长请放心,早就准备好啦,正宗的五十度日本清酒,包您喝个够!来首长,这边请……”

方罗成扫兴地嘟囔起来:“咋又是日本清酒啦?电话里不是说了吗?老子要喝正宗的杏花村!你看你这小气劲儿吧……我说你来山西才几天呀,怎么变得跟山西土财主似的抠抠嗖嗖的,不就几瓶汾酒吗?你还打算留着下崽咋的?”

经过一番寒暄过后,杨龙菲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方罗成这小子也是当年被策反的国军军官之一,入党时间比他还早。杨龙菲忍不住对准方罗成的胸口上去就是一拳,嘴里还骂着:“妈的,没看出来呀,你小子嘴还挺严的!这么多年地下工作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连我你他娘的都瞒得死死的,你狗日的真不够意思!”

方罗成叫屈道:“嗨,这你还真怨不着我。你也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万一我告诉你了,你小子再给抖落出去,我这条命就算交待啦。不瞒你说,我当时也问过那些内线,可人家愣是啥都不告诉我。还说干我们这行的最主要的就是保密,就算是自己人也得保持单线联络,绝对不能招摇。军统局那帮王八蛋什么路数,别人不知道,你我兄弟还能不知道?再说啦,老子那会儿才二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真要倒在那帮家伙手里,死也就算啦,关键是人家还得严刑拷打折磨你,那老子可就受不了啦!怎么着也得给个痛快的不是?你说呢?老杨。”

杨龙菲眯缝着眼睛,居心叵测地看着方罗成说道:“这话倒是真的,你杀了老子可以,就是别变着法儿地折腾老子。饭不给吃、觉不给睡也就算啦,还他娘的得拿辣椒水、老虎凳一通招呼。那老子可就不干啦,逼急了老子就咬舌自尽,宁死也不受这委屈。”

“唉,要不说咱是老战友呢?老战友是啥?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一个被窝里打滚,最重要的还是一个战壕里过了命的,这才敢叫战友!要没这种经历,顶多就是个同志。”方罗成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此时的他就好像成了这里的主人,忙不迭地招呼道:“来来来,把酒满上,满上……你是不知道老杨,我们老三团可不如你们独立团吃香,谁像你们一过来就是主力,我们老三团可是倒了血霉啦。今年年初收复岢岚县城的时候,我们团长、副团长全都牺牲啦。没办法,老子干脆就来了个火线提干,从参谋长的位置直接升到了团长。自那以后,我们团就一直被师部摆在二线防御的位置上,稍微像样点儿的仗根本没我们团啥事儿,奶奶的,憋屈呀!老子手里好歹也是个老红军团啦,当年红一师强渡大渡河时的主力,到今天直接成他娘的杂牌啦!你说让我到哪儿说理去?”言罢,他便将手中那碗酒一饮而尽。

杨龙菲幸灾乐祸道:“这不挺好的嘛?老子正为当主力这事儿发愁呢!上级首长多省事儿啊,光给我们团挂个主力的牌子,其余的像什么武器弹药、粮食补给一概没有,全都得靠自己缴获,就连战后的减员补充也都得靠老子自己解决!敢情咱这主力啥光沾不着不说,还净干些费劲不讨好的事儿?与其这样,倒不如把机会让给别人,把我们独立团撵到二线去,老子正想清静几天呢。”

“瞅瞅,你小子还得了便宜卖起乖来啦?老子们是想当主力当不上,你倒好,蹩足了劲儿想往二线扎?你他妈的这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方罗成说着就又喝尽了一碗酒。

杨龙菲颇感惊讶地问道:“哟,几个月没见你小子行情见涨嘛!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酒量,通常这三四十度的烧酒闹不了几两你就倒了。今天是怎么啦?五十多度的吟酿酒你狗日的硬是闹了得有半斤多,还一点儿事没有?你小子可以呀……”

方罗成“嘁”了一声道:“这话说的,咱俩有几年没在一块儿喝酒啦?有两年了吧?你也知道咱罗军长的规矩,平时不让碰酒,每逢酒席那也是部队打了胜仗开庆功宴的时候。你要想破戒,人家直接就把老头子给搬出来啦,说人老头子既不喝酒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一句话就把你堵那儿啦,你还有啥话说?是不是……唉,现在就不一样啦,咱不是天高皇帝远了吗?咱现在穷光蛋一个,就时间富裕,反正也没啥仗打,还不允许咱没事儿的时候练练酒量?”

杨龙菲不满地说道:“行啦,行啦,闹两口得啦,咋还没完没了啦?我说你小子有够没够?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倒我这儿啦,老子可不管你。大半夜你要是在野地里冻醒,也不许找老子算账!”

方罗成表示满足的放下手中的酒碗,用袖子抹抹嘴唇道:“你小子真没劲,喝个酒跟要你命似的……行啦,剩下半瓶酒一会儿再喝,先说正事儿。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不光是为找你小子叙旧,还真有点大事儿来找你商量。这样,你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牛皮纸制的信封,递到杨龙菲的手里。

拆掉信封之前,杨龙菲还半开玩笑地说道:“怎么,你老方还跟咱还送红利来啦……”没过一会儿,他的笑容便彻底消失了,代替的则是紧蹙的双眉和一脸的愁云。

“铁海川……原88师89团的铁海川?这小子现在在第二战区?”杨龙菲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何止是在第二战区?你知道他现在具体位置在哪儿吗?谅你老兄也猜不到,平遥县听说过吗?他就在那儿!”方罗成道。

“平遥县?你等等啊……”话音未落,杨龙菲便从被子底下拿出了一张略有破损的军事地形图。摆在炕桌上将地图摊开后,杨龙菲不知又从哪里找到了一支铅笔和一把标尺,上来就开始测定将军庙和平遥县之间的距离。

杨龙菲不禁惊了一身冷汗:“我的老天,只有不到七十公里?这还是直线距离。要是抄近道,要不了三个小时他的部队就能把刀子捅到老子肚子上。老方,我得谢谢你呀,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铁海川这小子就在晋中,还离老子这么近。我了解这小子的性格,要让他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非得找个机会狠咬我一口不行。到时候咱少了块肉,还不知道谁咬的,那可就亏大发啦。”

“得啦,你先别急着谢我。先把信看完行不行?这可是阎老西的亲笔信,写给咱八路军总部的,总部转交给师部,正好遇上我去师部开会,师长又委托我把信送到你们团来的。仔细看看,唉,落款还印着战区长官部的大印吧。这信看完了你小子就好好留着吧,保不齐以后就成你们老杨家的传家宝啦……”

杨龙菲撇撇嘴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嘴里嘟哝着:“你还别说,这阎老西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毛笔字儿写得倒不赖。算啦,留着这玩意儿也没啥用。再说啦,要是被我那政委知道了,非给我按个叛徒的罪名不可,老子可不触这个霉头……唔,这信的大概意思我明白啦,他阎老西是想大海里下竿子,试试我们独立团的深浅?铁海川这家伙就是他手里的竿子,是这意思吧?”

“大差不差吧,不过你也怨不着人家,谁让你小子没事儿这么招摇的?老话说树大招风,要我说,你小子就可着劲儿造吧你,等哪天把你这树叶子都给抖落光啦,就等着人家把你这破树干子连根拔吧!”方罗成暗讽道。

杨龙菲则显得要坦然许多:“不好意思,咱天生就是木头疙瘩一根,无所谓好还是破。谁要是能把咱连根挖了,那算他有本事。只有一点,在把老子撂倒之前,他铁海川还得留神他自己的脚后跟,别让老子临了把他小腿儿给砸断喽!”言罢,杨龙菲便一拳凿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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