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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还没注意到,山上已带有浓浓的春色。迎春花已经挣扎着,要娇艳开放,打碗花一扑儿连着一扑儿从石缝里钻出来,顽强地伸展在人们面前。那嫩绿枝上的花骨朵,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山野给染得绚烂。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野花,也偷偷摸摸地装扮着山野。

小鬼子的炮火停了有三天,沈猛子才得以有空看到这些花花草草。

老乱兴奋得很,以为是红水沟阻击战让小鬼子怕了、退缩了、不敢跟他们叫板了。沈猛子再三提醒老乱,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想一想,小鬼子怎么突然不打了,老乱把大烟锅往地上一磕:“我说大当家的,你咋老在长敌人威风,灭咱72团士气?小鬼子这不明摆着是怕死吗?”沈猛子摇摇头,到乱石岗子那边找白健江去了。

白健江正领着人抢修工事。按白健江的说法,小鬼子这叫喘气儿。

“宫田和岗本试探了一下,他们也在摸我们的脾气。”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沈猛子道。

“有何高见?”白健江停下手里的活,望住沈猛子。

“到那边说。”沈猛子看见了山坳里独自坐着的毕传云,拉上白健江朝毕传云走去。

毕传云说到做到,在他的交涉下,山下12师同意接受72团的伤员,眼下伤病员已安全转移到马头桥下的医院里。

看见沈猛子跟白健江,毕传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二位商量呢。”

“又有什么新花样?”伤员事件后,白健江对毕传云的态度虽是好转了些,但说话仍旧带着一股刺。

“我怀疑小鬼子在做红水沟的文章。”

“红水沟?那破沟有什么文章好做的?”白健江对老乱他们取得的这次胜利很是不屑,认为是瞎猫碰了死老鼠,有次他还当着弟兄们的面挖苦过老乱:“这种仗也值得炫耀,我看你是在山上蹲傻了。”气得老乱把打算送他的一把盒子炮又收了起来。

“健江,红水沟到底有没有路,可直接通到华家岭?”毕传云倒不在乎白健江的态度,现在跟谁说话,都是心平气和而且带了尊敬的。

白健江利落地说:“没有。”

“不大可能。”毕传云紧跟着道。

“我说没有就没有,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红水沟?”白健江就这德行,类似的话沈猛子也问过他,小鬼子的炮火刚停,这边的气儿还没喘过来,沈猛子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健江你再想想,我这心里咋老不踏实。”毕传云温和着脸,不甘心地又说了句。

“我再说一遍,没你们说的那条路,就算有,我白健江也不知道!”

“健江!”沈猛子憋不住了,他把白健江拉来,就为这事,他也怀疑,宫田突然停下炮火,是另有企图。

“大当家的,这不明摆着糟蹋人嘛,就算有那条路,小鬼子又能奈何,难道他还能从白水河直接飞过来?”

“这可说不准,有句话我说出来,健江你可甭多想。侦察兵摸到的情况,三天前,宫田将仓野秘密叫到了身边。”沈猛子道。

“他叫仓野管我鸟事?”白健江忽就炸了,“没错,仓野是我弟弟,但我早就跟你们说得清楚,我跟他没任何关系。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说了不让你多心你还偏多心,吃了炸药啊,好话坏话你都分不清!”沈猛子发了火,白健江和老乱眼下这心态,真让他担心。老乱还好一点儿,不管他嘴上多么不把事当事,真打起仗来,还是不敢马虎。白健江不一样,他要是带了情绪,这仗,就给你打得别别扭扭。

“政委说得有道理,我也估摸着,宫田在找捷径。眼下我们必须找到那条路,提前将它堵了。”沈猛子接着道。

白健江不吭气了,沈猛子真要发了火,他还是怕。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山下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沈猛子和毕传云同时问出了声。

白健江一咬牙,像是很不情愿地说:“四姑娘!”

位于马头桥下的那座团部小院,此时静悄悄的,这是多少天里难得的一个清静日子。佐佐木的特遣队撤出乱石岗子后,刘集这边的枪声也渐渐稀落。岗本将太平湖前沿的两个大队撤了回去,只留了一个步兵中队在修整工事。枪声彻底平息后,117团团长侯四带着他的弟兄回到了马头桥。弟兄们打了几天的恶仗,累了,侯四下令,全都睡觉,养足劲儿等命令。

火夫周老实一大早去集市买了猪头和猪蹄子,团长侯四爱吃这些。这阵儿他在杀鸡,鸡是刘集的大户王善人送来的。屠兰龙在米粮城枪毙了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对刘集的大户们震动很大。前线枪声打响后,每天都有大户往团部送鸡、送鸭,前两天,王善人还派了几个下人,给周老实他们帮厨,不过今儿一大早,都让侯四给轰回去了。

“我这是团部,不是菜市场,往后有东西收下,人一个也不能留。”侯四吃过团部留人的亏。有一年屠翥诚过寿,各团、各旅争着做好吃的想孝敬老司令,侯四也从集子上叫来几个帮厨,弄了一桌上好的菜,哪知送过去后,差点把他的小命丢在梅园。有人在菜里下了砒霜,幸亏凡是送去的菜,都要先挑出一两道来,喂梅园的狗,看看狗吃了有何反应,也算他手巧,挑出的第一道菜,就验出了砒霜。后来查明,下药者正是雇来的帮厨,等他从梅园回来追查时,那人已跑了。打那以后,侯四对进入团部小院干杂务的人,很是谨慎。

四姑娘就着一火炉,拿火钳燎猪毛。她的样子静静的,头发梳得光溜,后面打个牢实的结。因为炉火的照耀,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不像一个30岁的女人,倒跟刘集那些新娶的媳妇们有点儿像。坐在太阳下,四姑娘的神情专注极了,拔猪毛的样子就跟坐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一样,令人遐想。西墙下杀鸡的周老实隔一会儿就伸过来一次目光,那目光里不但有欣赏,还有一层暗暗的担忧。

火夫周老实能娶上四姑娘,都说是他家祖坟埋得好,冒青烟了。四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孟小蛾。因为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了叫她四姑娘,日子一久,她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她爹孟大关子原是米粮城赫赫有名的马帮帮主,那些年,米粮城进进出出的货物,都离不开孟大关子的马帮。方圆几百里,孟大关子的大号还有孟字旗,那是无人敢小瞧的。孟大关子膝下四女,号称四朵金花。大蛾二蛾三蛾小蛾,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着实吸引了不少后生的目光。但这四个姑娘命都苦。大蛾二蛾先后嫁到了山外,离太原城不远,有次两人结伴回娘家,半道上遭遇土匪,被掳了去,惨遭凌辱后姐妹俩跳崖死了。三蛾原本是要招婿上门的,谁知那年孟大关子运货出了差错,把人家价值连城的两件宝物给摔碎了,赔不起,只好咬牙让三蛾做了那家的六姨太。一年后三蛾受不了老男人的虐待,一怒之下烧了那家的老宅子,跟着刘米儿上了娘娘山,如今还在娘娘山做土匪呢。四蛾说啥也是不往外嫁的,孟大关子早就把话撂外面,谁愿意上门为他养老送终,四蛾就是谁的。其实米粮城的人都清楚,这话不是撂给外人的,就撂给白健江一个。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话撂出去第二年,白健江和四姑娘的事还没个眉目,两家先后出事,而且都是大事。

白健江的父亲白老恒是米粮城有名的铁匠,白孟两家的感情,是从白老恒给马帮第一匹马挂掌那天开始的。那时白健江还没出生,孟家也只生了大蛾和二蛾。等白健江出世时,白孟两家好得已不分你我了,靠着孟家马帮,白家的铁匠铺越做越大,已经雇上了帮工。但是谁能想到,就在白孟两家的感情因为四姑娘和白健江的长大突飞猛进时,一支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夜袭米粮城。老实忠厚的白老恒被一种浸了毒药的钢针射杀,吐了一地的黑血,白老恒收留的孤儿白健雄被黑衣人掳走。年方15的白健江那晚跟着孟大关子的马帮去了大同,幸免于难。可惜在回来的路上,马帮同样遭到黑衣人的袭击,一世英名的孟大关子在跟黑衣人的搏斗中受伤,胸口中了一枚毒针。白健江咬着牙关,愣是将孟大关子背出五里地,逃出了黑衣人的魔掌。在一座叫显华山的山下,孟大关子吐血而死,临死抓着白健江的手说:“我把四蛾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

白健江回到米粮城,家破人亡的惨景差点令他一蹶不振,15岁的少年,整日坐在被黑衣人一把火烧光的铁匠铺子前,双目发呆。马夫周老实看他可怜,将他带进孟家,并极力撮合他跟小蛾的婚事,谁知小蛾愣是将他轰出了门,并说他再敢走进孟家,就死给他看。无奈之下,白健江重新回了显华山,跟山上的静空大师学功夫。次年六月,静空大师忽然冲他说,杀他父亲的黑衣人,很可能是来自海岛小国的矮寇。静空大师还告诉他,他父亲捡的那个弟弟,不是中国人,他是海岛小国一个女间谍留下的私生子!

也就是那一天,白健江心里深埋着的仇恨爆发了,他强忍着对四姑娘小蛾的思念,辞别静空大师,踏上了复仇的路。谁知这条路是那么的崎岖,那么的艰难!

更有变数的是四姑娘小蛾,怕是全米粮城的人都没想到,四姑娘小蛾在苦苦撑了马帮六年后,突然心灰意懒,竟不声不响地嫁给了马夫周老实,两口子解散了马帮,在米粮城开了一家小馆子,艰难度日。直到屠老司令带兵驻进米粮城,才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侯四看上了周老实的手艺,将两口子带进团部,做起了火夫。

这一做就是十年。十年啊!

往事不敢想,周老实不敢想,四姑娘小蛾也不敢想。但是四姑娘仍然止不住地要想。

这阵儿,她又抱着猪头发了呆。春日温和的阳光下,四姑娘小蛾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她静得像一湾水。可是火夫周老实知道,这湾看似无风无浪从不流动的水,其实是火山,是海。哪一天她突然爆发了,怕是能把米粮城掀翻。

周老实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杀他的鸡去了。从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那一天,他的心就再也没稳当过,他不是怕日本人,不怕,有啥可怕的,当年东家把那么大一个摊子丢下,他都没怕过,帮四姑娘挺了过来。若不是后来为四姑娘治病,到山中采集草药,误中了一种叫七星草的毒,怕是马帮到现在也散不了。当然,那棵害他说不出话的毒草,倒帮他成就了一门姻缘。傻人有傻福啊,这话用在他周老实身上,真是准。

周老实怕的,是四姑娘。四姑娘虽是跟着他老老实实过了这么些年,但他们过的只是日子,不是人家夫妻过的那种,除了日子,还有甜甜蜜蜜的情。四姑娘心里有人!这人还不是白健江!奇怪啊,都以为是白健江,偏偏不是!

太阳下,火炉边,四姑娘再次想到了那个人,俊眉,方脸,干干净净一张脸,说话从来不像白健江那么粗声大气。

他懂女人呢,这世上,懂女人的,怕就一个他。

四姑娘的眼里蓦然就有了水。盈盈的,轻波荡漾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两口子弄好了猪头、猪蹄还有鸡,全都码案子上,到了小屋,准备小歇一会儿,院门口突然响起集子上刘家老三的声音:“火夫,火夫,醋来了,搬醋去。”

火夫周老实已脱了鞋,躺到炕上了,四姑娘小蛾“腾腾腾”从屋里走出来,推上小车,搬醋是轻活,她常干。

谁知这一去,就碰着了灾难。

白健江、毕传云他们是下午两点钟摸进刘集的,一开始沈猛子不同意让白健江下山,无奈白健江非要来,阻止不住,沈猛子便再三叮嘱毕传云,让他多留点神,千万要小心,一不能暴露目标,二不能冲四姑娘硬来。要是人家不肯上山,就算了,另想办法。还有,一定要跟团长侯四说清楚,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侯四团长有了想法,就会因小失大。为保险起见,沈猛子又派了四营的憨娃子。憨娃子以前在侯四手下干过,还救过侯四一回命,想必侯四会给他面子。

哪知过马头桥时,化了装的他们还是让桥头警戒的卫兵认出了,两家现在虽然成了盟军,毕传云还带了师长谭威铭送给他的通行证,但团长侯四把话交代得很清楚:“合着打鬼子行,想过马头桥,没门!”气得白健江直冲桥头的卫兵发火:“狗日的娘娘腔,耽搁了老子的急事,老子把马头桥给炸了。”

不管白健江怎么骂,卫兵就是不让他们过,实在没办法,毕传云只能往师部谭威铭那边打电话。好在卫兵也是个开通的人,人不让过,电话倒是肯让他们用。谭威铭偏巧不在师部,副官又不敢表态,白健江他们只能在桥头等。一小时后,谭威铭回了师部,将电话打过来,让桥头放行,并且叮嘱毕传云,不能在刘集磨蹭得太长,要是让司令部听到,他不好交代。

“鸟个司令,到现在一枪不打,姓谭的居然还听他的,换上我,早拉竿子另立山头了!”白健江又开始愤愤不平。毕传云劝他火气小点,少说两句。白健江气呼呼地道:“我骂姓屠的也不行啊,你可是共产党的政委,小心我控告你!”

毕传云气得“哼哼”了两声,自顾自先走了,白健江倒也知趣,没敢再添乱。三个人过了马头桥,往团部小院去时,白健江忽然看见对面小巷里闪出一个背影,四姑娘!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拔腿就朝小巷追去。毕传云和憨娃子不明就里,只能跟过来。三人穿过小巷,那个影子居然不见了。

不对呀,我明明看见她朝这边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白健江心里嘀咕着,目光四下寻望。蓦地,他的目光让几个男人吸住了。巷子东头一棵树下,四个男人正在摆弄两辆拉醋的脚踏三轮车,粗看,这四个男人跟集子上的男人没啥两样,但是白健江还是一眼就瞅出了破绽:袜子。他们的衣服、裤子还有鞋都像,独独袜子不像!

“小鬼子!”白健江喊了一声,就冲树下追去,手利落地往腰间摸。糟糕,他们三个都没枪,过桥的时候,枪被卫兵扣下了,说是谭师长特意交代过的。

那四个人一看有人追来,跳上车就逃。这时候白健江就断定,这四人不是一般人物,是混入刘集的鬼子特工。从蹬车的动作还有跑的速度,集子上的男人是没法比的。沈猛子同时断定,车上摇摇晃晃的木桶里,装的绝不是醋,是人!

四姑娘!

白健江边跑边喊,但是集子上没人理他,等他追出巷子时,两辆人力三轮早已不见。后面赶来的毕传云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在巷子中间那间醋房里,看到三个被打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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