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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循规蹈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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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地回到花房,守礼见厨房张掌灯了,门口有人走动,便拿拇指指给梁芳看。

梁芳破颜一笑,道:“巧了不是,正赶上摆膳呢,走,咱们别回房了,先去厨房瞅一瞅!”说罢,也不等守礼回答,抓着守礼殷红宽袖口,大咧咧跨过门槛。

厨房内热气腾腾,食案上已铺排停当,田虎几个正在挪春凳,一见守礼、梁芳,马上围了上来,打听消息。

“啊,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还顺利吗?”

“管事和善吗?”

“你们头一日听训,没出差错吧?”

“训了半天,怎么没留饭?翰林院真小气!”

守礼听着这乱七八糟的问题,又好笑又感动,连口称诸事顺遂,却将蹴鞠一节隐去不提,熟料梁芳朴直,竹筒倒豆子,把下午在翰林院发生的事抖落干净了。冯宝心思灵透,一听就不对劲了,赶紧拉了梁芳问,问他和守礼去哪鬼混了。

梁芳不善撒谎,嘴上期期艾艾,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了,守礼见状,赶紧打圆场,说只是去御花园逛了逛,回来迷了路,折腾半天。这套说辞,不足冯宝凭信,但田虎插嘴了,嘲笑守礼路痴,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然后,其他人也跟着嘲笑。

守礼满不在乎,耐心坐着,随即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紧板板正正坐直了。

众人斜眼,却是冯子敬和宋通儒进来了,只听冯子敬笑道:“素来听说合同凭由司有两位人物,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丰神俊秀,风流蕴藉,果然名不虚传啊!”

“生得好也是造化,为人处世又如何呢?”宋通儒答腔道,“要是银样镴枪头、绣花枕头,那可辜负天恩了!”

“我今日专门瞧了,说话、办事,无不四平八稳,魏仲真是有福,培养出这俩孩子,我瞧杨都知也多喜爱,恐怕,这俩孩子前程无量!”冯子敬边陈述边露出羡慕之意。

杜陵听得不开心,蠕蠕凑上前去,道:“难不成咱花房就没人尖子了?师傅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子敬瞥了他一眼,打趣道:“要论人尖子,赵钦、邓佶办事稳妥,原也当得,但你和刘昺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师傅要骂就骂他,何苦把我也捎带上?我这一程可勤勉着呢!”刘昺嗔怪着凑上去。

杜陵闻言一笑,拍了拍刘昺肩膀,“别小气啊,师傅说就说呗,反正咱俩又少不了肉!”

“都当人家跟你一眼没脸没皮?”冯子敬揶揄了一句,赶紧扯了宋通儒向上座去。

杜陵、刘昺相视一笑,纷纷落座。

众人收回心神,等冯子敬、宋通儒安顿了,然后全巴巴望向上首,等着吩咐开饭。

冯子敬却没立即传膳,用柔细的声音开口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今立秋刚过,早晚都有了凉意,你们不要仗着年轻,穿的单寒,一旦起风飘雨了,有你们罪受!”

众人喏喏点头。

冯子敬瞧着满意,便吩咐开饭,然后绰起竹筷,夹了水芹在碗里,拌着米饭吃。

许是疲惫,这顿饭,守礼吃得有滋有味,嘴角粘了好几颗米粒。饭罢,守礼预备着打扫厨房,冷不丁冯子敬唤他和梁芳问话。杜陵心中了然,抓紧安排其他人替补。

跟着出来,守礼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望一眼冯子敬神色,冯子敬先瞧了他一眼,笑道:“此番教习是谁?”

“高欢!”守礼随口答了,又觉得直呼其名不妥当,赶紧改口:“翰林院高殿头!”

“原来是他!”冯子敬淡淡一笑,“倒是个热肠人,但规矩也最严,你俩要多当心!”

“好!”守礼、梁芳爽快答道。

“其他孩子,相处还愉快吗?”冯子敬追问。

守礼思想了一瞬,笑呵呵道:“瞧着都和善,还有俩原先认识,师傅放心好了!”

冯子敬点点头,“行了,入夜了,你们累了一天了,不用陪着我了,快回屋歇着吧!”

守礼闻言,赶忙却步,梁芳也打住脚步,然后,两人同时行礼,送别冯子敬。

冯子敬心满意得,踱步回后院。守礼调皮的挑起眼皮,见面前没人了,立马松了口气。

“师傅真好,全心全意为我们着想,我们真是走运,进了花房当差!”梁芳感叹道。

守礼瞟了他一眼,故意道:“是吗?我可还记着呢,有人下午还羡慕育树局呢,这会子又变心!”

“哎呀!”

梁芳发窘,跺了跺脚,飞速跑回房间去。守礼忍俊不禁,掉头也跨上三蹬石阶。

翌日,天色阴翳,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伴着西风,将御花园玉堂富贵观赏树树叶刮落了一地,花房的绿植也未幸免于难,守礼起床刷牙时,顿有凄风苦雨之感。

宋通儒继续讲《千字文》,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轻描淡讲,守礼听着很有意思。

不料秋雨绵绵,一连半月,不见日光,而西风又紧,落叶飘摇,触目悲凉萧瑟。

守礼一心多用,既要增长花艺,又得听高欢调教,还要在宋通儒的培训班背诵古文,如此强度,梁芳先撑不住了,守礼也觉着吃力,但他韧劲大,不仅不喊累,还和梁芳互相勉励。久而久之,梁芳倒有点佩服守礼了,虽长得短小精悍,但人和气,又多稳重。

八月初十,《千字文》便讲解完毕,众人在宋通儒循循善诱下,不光文意了然,还倒背如流。宋通儒毫不懈怠,披星戴月熟悉了《大学》,择日又开始授课。

守礼万分佩服他,不单生得稳重大方,还学问高,治学又严谨,教人又不倦,即便是心猿意马闲不住的田虎,他也不急不躁,耳提面命,鼓励田虎识字为先。

忽忽又过两日,秋雨停了,风也停了。宋通儒课上兴起,要人背诵《大学》第一章。

守礼好几日没温书了,紧张得直抠手指,生怕宋通儒点他,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宋通儒巡视了一通,最终把目光落在守礼面上,大手一挥,道:“你来背!”

守礼战战兢兢,慢腾腾站起来,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糟糕,后面记不住了,守礼发窘,赶紧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邻桌童贯。

童贯傻乎乎的,窃窃道:“知止而后有定。”

守礼醒悟,马上张口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

宋通儒洞若观火,笑道:“行了,卡了两回了,想来是没记住,私下多用功吧!”说罢,摆了摆手,示意守礼落座。守礼泄了口气,觉着忒没面子,不禁反躬自责。

宋通儒若无其事,点了曹翔继续背书,只见他麻利站了起来,声音又轻快又流利。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嗯,背得滚瓜烂熟的,真是用心了!”宋通儒赞许道,“你们要多向他学习!”

“喏!”

众人异口同声。

而后便散了课,守礼失魂落魄出了讲义堂,跟着众人进花厅,预备听冯子敬讲课。

冯子敬拟了日程,按计划该讲海棠了,可他出人意料调换了,提前讲起了丹桂。

守礼还计较丢脸,整堂课听得心不在焉,若不是冯子敬提醒,他怕连尾巴也听不到。

很快,散了学,众人一哄而散,守礼闷闷出了花厅,随着人流向欢声笑语的厨房去。

厨房今日蒸鱼,守礼许久没尝河鲜了,饱餐一顿,送了碗筷,然后便回房憩息。

短暂午休过后,守礼理了理衣裳,打叠精神,踱步出房,打算去花厅给赵钦打下手。

赵钦正在插瓶,眼门前躺着一地鲜花,他挑来拣去,最终拼凑出一副松桂菊竹。

守礼瞧着赏心悦目,蹲下来夸赞道:“赵师兄的心思真巧,这插瓶好看得紧!”

“你怎么有空来?”赵钦会心一笑,“不用去翰林院听训吗?我这不用你帮忙!”

守礼郁闷道:“师傅交代了移盆,我还没来得及干!”

赵钦素昔守礼老实,听他如此诉说,便望了眼漏壶刻度,然后,唇边勾出一抹笑意,道:“时辰到了,你且去乐府彩排吧,你那点活不重,我带手儿就干了!”

“啊,多谢赵师兄!”守礼心花怒放,连忙作揖,然后,奔出花厅,回房喊了梁芳,结伴去乐府。

途径御花园,守礼驻足眺望,只见层林尽染,一片金黄、一片深红,习习秋风垂落枫梧树叶,沙沙作响。

梁芳不喜欢这凄凉景象,拉了守礼欲走,守礼却觉得别有风味,不一定非得姹紫嫣红。

两人一路谈笑,很快到了乐府,只听兴庆楼内琴声缭绕,余音袅袅,有女子曼声歌唱。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歌声婉转,如泣如诉,倒似女子惨遭抛弃,胸中蕴含了无尽委屈和怨恨要倾诉。守礼略解其味,正要进门,又听歌声缕缕传到耳畔,“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梁芳听乐曲美妙,傻乎乎道:“这女子歌声甚好,想来定是不可多见的绝世美人了!”

守礼敷衍一笑,随即进了别院,只见花丛深处,同样服饰打扮的喜童站了一地。

两人面面相觑,赶紧归拢入队,然后耐心等待。

须臾,高欢领着徒弟款款而来,一上来就吩咐大家钳口结舌,说杨都知马上来巡视。

守礼对杨都知很推服,听说表率要来了,立马抖擞精神,昂头挺胸站直了身体。

果然,杨都知没一会就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四个眉眼初开的男童,鹅黄曳地宫服,乌黑千层布鞋。守礼很喜欢鹅黄色,一面打量衣服,一面打量男童,瞬间傻眼了。

原来男童里有熟人,守礼简直不可置信,杨怀忠竟然跟了杨都知,真出人意表。

“拜见都知!”高欢毕恭毕敬行了礼,谄媚道:“人到齐了,还请都知检阅!”

“瞧着很有规矩,你费心了!”杨都知夸赞道,“不过,最重要一环还没结束呢,还要善作善成,这两日,万不可掉以轻心,还须勤加练习,免得后日出了差错!”

高欢面色俅俅,忙道:“请都知放心,下属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都知提携之恩!”

“谈不上提携,你说话、做事都头头是道,内侍省有目共睹,我不过是按例提拔,于你无恩,你若实在要谢,该谢自己才是!”杨都知语气平板,一句一句地说下去,“行了,看也看了,妥当着呢,这两日,你再多上上心,末了了,有你好处!”

高欢仔细听着,见杨都知拔腿欲走,赶紧陪在后面,杨都知见状,连忙出声制止。

送走杨都知,高欢明显喜形于色,俩徒弟察言观色,巴巴凑上去奉承,反挨了一脑门暴栗,然后,高欢吩咐徒弟操练喜童,他在旁边盯着,等挑不出差错了,才散了会。

众人身疲腿软,群集在沉香亭内歇息,忽然,有人起了话头,道:“你们认出来吗?杨怀忠成了杨都知身边人了!”

“杨都知在内侍省那么多头头脑脑面前多威风,他真有本事,攀上这高枝儿,以后不用愁了!”有人搭腔道。

杜蓄听得清楚,心里觉着堵得慌,怪声怪调道:“什么本事?溜须拍马也算得本事吗?”

那人推问:“溜须拍马?”

杜蓄闪了闪眼,鄙夷道:“听说他最初落在北苑,那儿偏僻,管事的多刁钻残暴,他又粗手笨脚,可没少挨打挨骂。有一次,管事嫌他干活磨蹭,往他脸上唾口水,他没擦,倒先将活干完了。碰巧杨都知撞见了,觉着好奇,便派人喊了他问缘由,他说,原就是自己的过错,不干管事的事,管事唾面,任他风干就是了!”

那人听了,挪了挪上半身,笑道:“哈,不得不佩服,人家小小年纪,就比咱们会察言观色,又会巴结奉承,尽挑些都知喜欢的话说,这一套,咱们可学不来!”

“我就说嘛,这无缘无故的,他能得杨都知喜爱?”旁边一麻脸孩童紧随其后道。

守礼实在听不下去,撇嘴道:“你听!他又在编排人,妒忌就妒忌,何苦背地里挖苦?难不成人家有了好着落就一定是溜须拍马得来?真以为这世上只有他玲珑剔透了!”

沈清秋怕捅娄子,赶紧杵了守礼胳膊一下,劝道:“我可吃过他暗亏,别多嘴了!”

“怪闷的,咱们回去吧!”守礼建议道。

沈清秋也呆不下去了,干脆道:“走,我陪你走一截,凭他们长舌头说闲话去!”

守礼嘻嘻一笑,挽了沈清秋,慢腾腾出了乐府,然后并肩而行,鹅行鸭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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