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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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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A,身高一米六八,体重52公斤,年龄目测在18到25岁之间,额头有一处陈旧性疤痕,手腕一处疑似割腕痕迹,缝合粗糙,其他指标一切正常。

除开一点,他不肯开口说话。

“一句话都不说?”郑源有些意外:“哑巴?”

“怎么可能,现场我亲耳听见他说话来着,虽然听不太懂吧,什么镜子啊水龙头的。”汪士奇为难的捏着眉心:“做过检查了,声带和听力都没啥问题,医生说最有可能的是心因性失声。”

不说话,就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谁,就不能被定性为被害人。现在连他是不是那个跟郑源互通有无的“湖滨”都确认不了。

那把刀上有他和顾天晴两个人的指纹。

郑源沉默了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我能去看看他吗?”

一直在医院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嫌疑人要被带回去提审,所以会面特批在回警局的车里进行。徐烨还有些嘟嘟囔囔的,被齐可修劝了回去:“您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好歹这个郑老师是唯一一个正面跟被害人通过信的。”

“有啥了不起?要我说,破案都他来得了,用我们干啥呀?”徐烨一边不忿一边飞了个眼刀过去:“劝你往后识相点,别老把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搅和进来。”

正说着呢,莫名其妙的人已经到了,他打开门,第一句话就是请他们出去。

“抱歉,前排有老汪做司机,你们就不要在里面了,人越多他越紧张,就越说不出话来。”汪士奇点点头,推着两个同事出了门。徐烨气得想揍他:“你小子今后结了婚就是个耙耳朵。”他老家是重庆的,出来了好多年,只有逼急了才讲四川话。汪士奇嘿嘿一笑:“没事,我也不是很想结婚。”

“我管你呢!你小子不要一到关键时刻就发疯好不好?”徐烨把人拽到一旁,确定没别人经过才压着嗓子训他:“现在人已经在手上了,弄回局里要怎么审都随你,你又把他弄进来干嘛?”他一脸恨铁不成钢:“本来私自闯进案发现场就惹大祸了,你还动了枪,现在还让小报记者捅出了照片去,一屁股屎还没来得及擦呢,是我我都揍了他八百回了,你还要带着?怎么着,离了他你就破不了案了是吧?!”

“离了他当然也能破得了案。”出乎意料的,汪士奇的表情很平静,他甚至低头点了一根烟:“但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破案,也是为了他。”

为了托住他,给他一个理由继续漂流在人世上,不至于立刻下沉。

“你们看着觉得他聪明,敏锐,主意正,其实只有我知道,他在某些方面是一个特别笨拙的人,一旦认死了一件事情就绝对不会回头,他会这么义无反顾的去救人质,去闯空门,都是因为这个。”汪士奇夹着烟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之前让他这么认死理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是自杀,因为我们没能抓到杀害叶子敏的凶手,除了一个小儿子之外,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至亲,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是跟进谢离的案子重新给了郑源目标。

“都说警察的天职是保护人民群众,他也是人民群众,还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民群众。”汪士奇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车尾,从后车窗能看到柔软的黑发乖顺的贴合着那个人的鬓角。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像是在说郑源,又像是在说自己:“人活一世,总得有点为之奋斗的东西吧。”

徐烨听完楞了半晌,还是齐可修的喊声让他回过了神。“老徐!你们到底还走不走了!我饿死了快!”

“催个屁啊臭小子,马上!”徐烨转头嚷嚷两句,再看向汪士奇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咳咳,行吧,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伸手过去一拳怼在对方的胸口:“就一句,万一有什么事别憋着,我们能帮就帮。”

汪士奇笑笑,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走了。

***

坐进车里,郑源转过脸,终于见着那个通信了三个月的男人。

不,也许说是男孩更确切一点。

就像是随便一所中学门口晃荡着的少年样子,骨架已经长成了,肌肉还没跟上,衣服挂在肩膀上晃晃荡荡。头发黑得发蓝,肉鼻头,圆眼睛,睫毛向下,嘴角向上,两腮还残存着一点婴儿肥,小动物似的。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往角落里又缩了一缩,猫一样蜷成了一团,连带着手铐脚镣叮叮当当的直响。

郑源心里一酸,赶忙小声安慰:“别怕,我不是警察。”

听到他的声音,男孩的眼珠转过来了一些,郑源冲他笑笑:“我叫郑源,还记得么?跟你写信的那个人。”

对方紧绷的肌肉松动了少许,视线犹疑的在他脸上扫过来扫过去。

“你应该知道我的事情吧,毕竟我们是因为同病相怜才认识的。”郑源自嘲的笑笑:“记得吗?你也被关着,我也被关着,不过你比我厉害,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一直在求生,从来没有放弃过,不像我,我早就崩溃了。”

男孩脸上渐渐多了些信任,郑源得到鼓励,继续试探着说了下去:“你在信里面说过,你需要别人的善意,哪怕是假的。我和这位汪警官,我们的善意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确实是想帮你。”他顿了顿,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男孩的手背:“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被抓住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任由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滋长,倒是不尴尬,因为在沉默中他能嗅到对面紧张和防备的气息在渐渐消散。又过了一会儿,郑源突然觉得怀里一沉,低头一看,前襟的衣服已经被牢牢拽住。前面汪士奇惊得一脚急刹,差点就要跟着扑过来,郑源屏住呼吸,悄悄的给他打了个手势。

等等,不要轻举妄动。

那个男孩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半晌,就在汪士奇都怀疑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的肩膀却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抖动起来——他哭了。

汪士奇在后视镜对他使眼色:什么情况?

这让我怎么说?郑源苦笑。他安慰的轻拍着对方的背脊,直到对方的痛哭化为断断续续的抽泣:“没事了,没事了,现在你很安全。警察会调查真相,惩罚坏人,给你一个公平的审判结果,但前提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情。现在你是重要人证,如果什么都不说,像你一样被伤害的人都会永远活在委屈里。”他拿出了哄三岁儿子的口吻和耐心:“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不……不能说。”隔着胸口闷声的震动让郑源一凛——他开口了。

“为什么不能说?”

男孩抗拒的退开了些,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着滚落。郑源一时不忍心开口,倒是汪士奇急得抻长了脖子掉头追问起来:“怕什么,没人杀你,顾天晴都死你跟前了,你忘了吗?”

一听到顾天晴三个字,男孩嘴唇一抖,显然是又要大哭了。郑源惯不会安慰人,此刻有些头疼,伸出一只手把汪士奇的头给怼了回去。“你别怕,这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是警察,会把坏人都抓起来的。”他掏出纸巾递过去,对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的接了。“那不如这样,你慢慢来,先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好吗?”

还有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前方就是刑警支队大门。红灯倒计时还有九秒,八,七,六,五,四。

汪士奇显然快要放弃了。他默默的摇了摇头,松开离合器,汽车隐忍的轰鸣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三,二,一。

“……顾天晴……有一条铜扣的皮带。”

汪士奇的方向盘猛的一打,拐向了右边。

***

男孩说,顾天晴有一条铜扣的皮带。

蜜棕色植鞣牛皮,硬挺结实,一面光滑一面绒,皮面因为多年使用包上了淡淡的光泽,起绒的那面磨出两条印子,是平常下扣的地方。顾天晴的腰胯窄,皮带也比别人系得紧些,黄铜色的扣子沉甸甸的,一拉一抽,铿锵作响。

就是这条皮带绑了他。将他的手束在背后,越挣扎越紧。

顾天晴是哪天过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已经入夏,他记得自己闻到了白玉兰的味道。教官说那天送来了四个人,两个早恋的,被拉开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跟他妈新白娘子传奇似的”;一个网瘾,寻死觅活,被子包着五花大绑,抬进寝室才给松开。在他们之后就是顾天晴。

——也许这样的人到哪都挺招人喜欢,他想。关于顾天晴的传言与日俱增,比如他是被大字不识的土包子农民夫妇送来的,却跟他们一点儿也不像。身板挺直,模样周正,情绪稳定得很,压根儿看不出是需要“学习”的人,直到登记的时候才看出毛病——问他什么都不答,只知道胡乱摇头,字也写不出来,教官猜他是个自闭症。“可惜了一个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脑筋怎么坏的。”那人的脑子当然没坏,甚至好使得很,他知道。

因为很快,顾天晴就踏上了一条完全意想不到的路。

“我有说那里有多变态吗?……真的,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里面过成那样的。”

顾天晴成了教科书般的模范改造标兵。以一种精确到每天甚至每小时的递进速度在“变好”。他早睡早起,他跑步第一,他主动承担公共劳动,他第一个背出了全本学员守则,一个月过去,他已经成了有史以来最快当上寝室长的新人。教官对此大加赞扬:“你要是有他的一半灵光,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他笑笑,放低了姿态央求:“我会学好的,能让我出去透一透气么?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

他低过九十度的鞠躬换来了宝贵的半小时。

钟敲过七点整,他站在后院的一丛凌霄之间,想象着薄暮的火烧云渐渐被夜色吞没。浓郁的植物香气之外,有什么正在靠近,停在他的面前,脚尖对脚尖。

“谁?”他伸出手去,直觉并不认识对方,他先摸到了一小块温热的皮肤,上下一动,发现那是一截脖子。

“你眼睛怎么了?”对方的皮肤一阵紧绷,之后又微妙的放松了。“你也是被关到这里的吗?”

“我?……”他收回手:“你是谁?”

“这你不用管。”那人的声音低低的,让人耳孔发痒:“你知道院长在哪吗?”

“你找院长有事?”

“没事不能找他吗?”

“院长很忙的哦,没事还是不要找了。”他转而抚上凌霄的花瓣,柔软粉嫩下含着一包水,一掐就破,实际上却是生命力相当强悍的植物。“她去市里开会了,这几天也不在,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教官。”

“……算了。”对方微微动了动,一阵饿响从腹腔传出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察觉对方窘迫的神色。

他一下笑出声来,掏掏口袋,亮出私藏的巧克力:“你没吃饱?”

“这里伙食太差了。”掌心一轻,巧克力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化成含含糊糊的浓甜香气传了过来:“谢谢。”

“真要谢我就送我回去吧。”他的手没有缩回去:“后面一楼,有红窗帘的那间。我累了,不想等人来接我了。”

“你住这里?不跟他们住一起?”对方有点惊讶,还是牵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比他长出很多。凌霄花的气味渐渐远离,他跟在后面慢慢走着,琢磨着“他们”背后的含义。“我这样很不方便啊,跟大家住一起。”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至于你……你是新来的那个吧?”

他的话一出口,就感觉对方的手一震。“啊,你别紧张,我在这里挺久了,有谁基本都认识。”他歪歪头,努力让自己显得无害:“教官说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肯讲,是个自闭症。”

“我当然不是。不然跟你说话的人是谁。”牵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改为握住他的肩膀,传过来的声音也带上了慎重:“你一直住这里吗?”

“是啊。”他突然感受到了无聊日常里的小小刺激,像是漂流在漫天的海水中,突然触到了岸:“怎么了?”

“明天再来找你。”

***

第二天,顾天晴果然来了,之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十天。

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他交到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朋友。每天七点之后那一小段时间变得充满期待而又及其难熬,他一动不动面对窗户,捕捉着任意一点细微的声响——大多数时候只有秒针单调的嘚嘚声,或者天花板上弹子球滚过似的哒哒声。直到顾天晴的到来,想象中黑白的世界才一下子上了色。

“你来啦——”听到窗户的响动,他咧开了嘴,马上听到一声短促的“嘘——”,然后是轻手轻脚翻进来的声音。大男孩双脚落地,周身裹挟着盛夏的暑热,里面搀着果实熟透的味道,他用力嗅了嗅,被一只手轻拍到头顶:“你这样子好像只狗哦。”

——如果我是狗,那顾天晴就是猫。他在心里想。是自己曾经喂过的,流浪的野猫,皮毛柔滑如丝绒缎子,在手指尖流泻而过。妈妈说野猫太脏,早已经差人毒死了,可他不信,他总觉得那只猫就在窗外,忽远忽近的徘徊着,柔软的肉垫伺机按上他的胸膛。他太寂寞了,而猫无法突破窗台的结界,于是终于化成了人形来陪他。

“我饿了。”对话一般是这么开场,然后他会拿出自己偷藏下的苹果或者花卷,交换对面生机勃勃的咀嚼作响。他一直没问对方是怎么逃过严密的监控一次次来到这里的,反正像他这样的家伙总是有办法,就像他小时候读过的鲁滨逊漂流记,他是被困在孤岛的无名小卒,顾天晴就是鲁滨逊本人。

“院长还没回来吗?”这也是惯例要问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耐着性子解释了多少次:“还没有”,“不清楚”,“她就算回来也不一定见我”。顾天晴一顿,抓搔头皮的声音沙沙作响:“啊?你不是她儿子吗?”

“谁跟你说的。”

“都这么说,他们,所有人。”

他摸摸自己脸上的纱布:“你觉得有这样的妈吗?”

“你的眼睛……是她弄的?”对面的声音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凑近了过来,手指隔着纺织物在他的脸上轻轻一点,又一点,意外的温柔。

“被泼了红药水,眼睛灼伤了。”他垂下头去,声音缩得很小:“不是故意的,是……是我不听话,被扔东西了,那个瓶子正好砸在额头上……”

他能感觉顾天晴的视线落在他的脑后,那里雀黑的短发柔顺的打卷儿,顺延而下的脖颈好像一掐就能弄断。对面的呼吸急促起来,第一次,顾天晴不是跟他抱怨课程的枯燥或者教官的无理,而是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的姐姐——其实也算不算姐姐,她就比我大一分钟。”

“她也在这里吗?”

“……算是吧。”

“名字呢?我在这里很久了,或许我知道?”

“跟我就差一个字,她姓顾,叫顾天雨。”

他一愣,想起来了,他确实知道顾天雨。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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